不论奢侈“拉动经济”的作用有多大,恐怕都不宜鼓励。毕竟,自然已无法支撑人类的奢侈。
古代中国文化可以说建立在农耕的基础之上,其一个核心,是认识到并明确承认自然资源和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,主张人可以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利用自然,而不是反过来站在自然的对立面去榨取甚至破坏自然。
在今日所谓温饱层面,古人并不非常强调“开发”,反而把这类行为视为(个体或群体之)人“多欲”的表现。所有人,包括帝王在内,其行为可以有相当的自由,但以不超越自然为限度。对执政者尤其强调“寡欲”,进而实行仁义。因为人不论性善性恶,其潜能相当强大。一旦“多欲”而采取进攻性的举措,触及的方面可能很多,在态度上甚或可以说是无限多的,包括自然,也包括人本身,最后可能危及人类自身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。
这样的观念曾被视为中国经济、社会甚至文化长期停滞的原因,是落后和保守(其含义在近代多数时候都是负面为主)的表征。不过美国哲学家杜威(John Dewey)有不同的看法,他认为尽管中国的农业生产力到20世纪也许仍“和先前一样”,这却是“人类的一种莫与伦比的成就”。西方人的耕种方法把土壤的膏腴都吸收完了,于是弃农作而改换他业;而中国人则几千年来坚忍而又顽强的看护和保守着自然的富源,仍然好好地保护着土壤继续耕作。“尊重自然和蔑弃一切用人力奋斗并求速成的那种态度”,就是中国人的保守主义。
杜威的观念不一定人人赞同(他的学生胡适可能就有保留),但可备一说。回到中国过去,由于不主张太“开发”,生产力便未得充分发展,物质产出也就不那么充裕,使中国传统文化带有很强的“非物质”特征。如后人常说的富贵,古人就进行了适当的区分。名誉亦然。大体相当于把社会资源进行了有区隔的分配,特别是将名、利、权三者进行大致明晰的分疏,如读书的清流最尊贵,却不必有太多“经济效益”(后来甚至京官的收入都少于外省之官);商人有钱,却不能贵显。办事的胥吏有实际的权和利,却被贱视。
类似的措置长期得到贯彻,使物尽所长,各有所得。或许可以说,在人有所欲而物质不丰富的背景下,这样的节约型处理方式体现了古人的智慧。这里的一个要素,就是良贱或贵贱的人为区分。从平等的角度言,这显然是非常不对的。但若换个视角看,在特定历史条件下,古人区分贵贱对于社会的平稳安定有很大的促进作用,是“维稳”的利器。
这当然不是前人区分贵贱的动机,我之所以这么说,是套用今人为奢侈正名的思路。在微信上看到一段话,“中国的传统思想一向是批评奢侈风尚的,以为社会习俗由俭入奢不是一件好事情。这是从道德层面思考的结果,如果从经济层面来思考的话,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。”这话非常能反映我们的时代特色,即凡事多从经济层面思考。
今日以经济工作为中心,似也不必凡事都从经济层面思考。不论奢侈“拉动经济”的作用有多大,恐怕都不宜鼓励。毕竟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,自然已无法支撑人类的奢侈。同样,等级制也不宜太强调,更不能因为区分贵贱可能有助于维稳,就改头换面甚至变本加厉地推行。时代早已变了又变,然而现在的等级观念,似不比以前更弱。
例如,各级干部从吃饭、看病、坐车的排量和办公室面积,全都有达到精算级的一致等差。职责的轻重当然必须考虑,但中国是名副其实的大国,地大物博人口多,即以办公条件言,不同领域的要求可能不一样,有的确实需要宽一点的办公室,有的可能连规定的面积都不必,似不必实行全面的一刀切。尤其那些可能涉外的部门,或许要适当考虑“国际影响”。
现在流行量化指标,就是典型的从经济层面想问题。以我稍熟悉的大学为例,干部不能无等差,然考虑任职年龄超过其德才能力,恐怕就可以斟酌。校园的管理者未必是“行政”,或不必样样都与干部对应(待遇似乎又没对上)。如今大学去行政化的口号劲吹,然而在美国可以任国务卿的年龄,在我们这里却不能作系主任,遑论校长。其实大学能有好校长真是来之不易,多任一届,至少造福数万学子,其长远影响更非量化所能表出。或不妨尝试从量向质转移,适当减少量化指标,多考虑点儿品质的因素。(作者:罗志田,历史学教授)